本帖最後由 楊籍富 於 2013-3-10 23:38 編輯
【論衡●自紀】
1自紀:王充者、會稽上虞人也,字仲任。
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。
孫一幾世嘗從軍有功,封會稽陽亭。
一歲倉卒國絕,因家焉,以農桑為業。
世祖勇任氣,卒咸不揆於人。
歲凶,橫道傷殺,怨讎眾多。
會世擾亂,恐為怨讎所擒,祖父汎舉家檐載,就安會稽,留錢唐縣,以賈販為事。
生子二人,長曰蒙,少曰誦,誦即充父。
祖世任氣,至蒙、誦滋甚,故蒙、誦在錢唐,勇勢凌人。
末復與豪家丁伯等結怨,舉家徙處上虞。
2自紀:建武三年,充生。
為小兒,與儕倫遨戲,不好狎侮。
儕倫好掩雀、捕蟬、戲錢、林熙,充獨不肯。
誦奇之。
六歲教書,恭愿仁順,禮敬具備,矜莊寂寥,有臣人之志。
父未嘗笞,母未嘗非,閭里未嘗讓。
八歲出於書館,書館小僮百人以上,皆以過失袒謫,或以書醜得鞭。
充書日進,又無過失。
手書既成,辭師受《論語》、《尚書》,日諷千字。
經明德就,謝師而專門,援筆而眾奇。
所讀文書,亦日博多。
才高而不尚苟作,口辯而不好談對,非其人,終日不言。
其論說始若詭於眾,極聽其終,眾乃是之。
以筆著文,亦如此焉;
操行事上,亦如此焉。
在縣位至掾功曹,在都尉府位亦掾功曹,在太守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,入州為從事。
不好徼名於世,不為利害見將。
常言人長,希言人短。
專薦未達,解已進者過。
及所不善,亦弗譽;
有過不解,亦弗復陷。
能釋人之大過,亦悲夫人之細非。
好自周,不肯自彰,勉以行操為基,恥以材能為名。
眾會乎坐,不問不言;
賜見君將,不及不對。
在鄉里,慕蘧伯玉之節;
在朝廷,貪史子魚之行。
見汙傷,不肯自明;
位不進,亦不懷恨。
貧無一畝庇身,志佚於王公;
賤無斗石之秩,意若食萬鍾。
得官不欣,失位不恨。
處逸樂而欲不放,居貧苦而志不倦。
淫讀古文,甘聞異言。
世書俗說,多所不安,幽處獨居,考論實虛。
3自紀:充為人清重,遊必擇友,不好苟交。
所友位雖微卑,年雖幼稚,行苟離俗,必與之友。
好傑友雅徒,不氾結俗材。
俗材因其微過,蜚條陷之,然終不自明,亦不非怨其人。
或曰:「有良材奇文,無罪見陷,胡不自陳?羊勝之徒,摩口膏舌;鄒陽自明,入獄復出。苟有全完之行,不宜為人所缺;既耐勉自伸,不宜為人所屈。」
荅曰:不清不見塵,不高不見危,不廣不見削,不盈不見虧。
士茲多口,為人所陷,蓋亦其宜。
好進故自明,憎退故自陳。
吾無好憎,故默無言。
羊勝為讒,或使之也;
鄒陽得免,或拔之也。
孔子稱命,孟子言天,吉凶安危,不在於人。
昔人見之,故歸之於命,委之於時,浩然恬忽,無所怨尤。
福至不謂己所得,禍到不謂己所為。
故時進意不為豐,時退志不為虧。
不嫌虧以求盈,不違險以趨平;
不鬻智以干祿,不辭爵以弔名;
不貪進以自明,不惡退以怨人。
同安危而齊死生,鈞吉凶而一敗成,遭十羊勝,謂之無傷。
動歸於天,故不自明。
4自紀:充性恬澹,不貪富貴。
為上所知,拔擢越次,不慕高官。
不為上所知,貶黜抑屈,不恚下位。
比為縣吏,無所擇避。
或曰:「心難而行易,好友同志,仕不擇地,濁操傷行,世何效放?」
荅曰:可效放者,莫過孔子。
孔子之仕,無所避矣。
為乘田、委吏,無於邑之心;
為司空相國,無說豫之色。
舜耕歷山,若終不免;
及受堯禪,若卒自得。
憂德之不豐,不患爵之不尊;
恥名之不白,不惡位之不遷。
垂棘與瓦同櫝,明月與礫同囊,苟有二寶之質,不害為世所同。
世能知善,雖賤猶顯;
不能別白,雖尊猶辱。
處卑與尊齊操,位賤與貴比德,斯可矣。
5自紀:俗性貪進忽退,收成棄敗。
充升擢在位之時,眾人蟻附;
廢退窮居,舊故叛去。
志俗人之寡恩,故閑居作《譏俗節義》十二篇。
冀俗人觀書而自覺,故直露其文,集以俗言。
或譴謂之淺。
荅曰:以聖典而示小雅,以雅言而說丘野,不得所曉,無不逆者。
故蘇秦精說於趙,而李兌不說;
商鞅以王說秦,而孝公不用。
夫不得心意所欲,雖盡堯、舜之言,猶飲牛以酒,啖馬以脯也。
故鴻麗深懿之言,關於大而不通於小。
不得已而強聽,入胸者少。
孔子失馬於野,野人閉不與;
子貢妙稱而怒,馬圄諧說而懿。
俗曉露之言,勉以深鴻之文,猶和神仙之藥以治齀欬,制貂狐之裘以取薪菜也。
且禮有所不偫,事有所不須。
斷決知辜,不必皋陶;
調和葵韭,不俟狄牙;
閭巷之樂,不用《韶》、《武》;
里母之祀,不待太牢。
既有不須,而又不宜。
牛刀割雞,舒戟采葵,鈇鉞裁箸,盆盎酌卮,大小失宜,善之者希。
何以為辯?
喻深以淺。
何以為智?
喻難以易。
賢聖銓材之所宜,故文能為深淺之差。
6自紀:充既疾俗情,作《譏俗》之書;
又閔人君之政,徒欲治人,不得其宜,不曉其務,愁精苦思,不睹所趨,故作《政務》之書。
又傷偽書俗文多不實誠,故為《論衡》之書。
夫賢聖歿而大義分,蹉跎殊趨,各自開門。
通人觀覽,不能釘銓。
遙聞傳授,筆寫耳取,在百歲之前。
歷日彌久,以為昔古之事,所言近是,信之入骨,不可自解,故作實論。
其文盛,其辯爭,浮華虛偽之語,莫不澄定。
沒華虛之文,存敦厖之朴;
撥流失之風,反宓戲之俗。
7自紀:充書形露易觀。
或曰:口辯者其言深,筆敏者其文沉。
案經藝之文、賢聖之言,鴻重優雅,難卒曉睹。
世讀之者,訓古乃下。
蓋賢聖之材鴻,故其文語與俗不通。
玉隱石間,珠匿魚腹,非玉工珠師,莫能采得。
寶物以隱閉不見,實語亦宜深沉難測。
《譏俗》之書,欲悟俗人,故形露其指,為分別之文;
《論衡》之書,何為復然?
豈材有淺極,不能為覆?
何文之察,與彼經藝殊軌轍也?
荅曰:玉隱石間,珠匿魚腹,故為深覆。
及玉色剖於石心,珠光出於魚腹,其隱乎?
猶吾文未集於簡札之上,藏於胸臆之中,猶玉隱珠匿也。
及出荴露,猶玉剖珠出乎!
爛若天文之照,順若地理之曉,嫌疑隱微,盡可名處。
且名白,事自定也。
《論衡》者、論之平也。
口則務在明言,筆則務在露文。
高士之文雅,言無不可曉,指無不可睹。
觀讀之者,曉然若盲之開目,聆然若聾之通耳。
三年盲子,卒見父母,不察察相識,安肯說喜?
道畔巨樹,塹邊長溝,所居昭察,人莫不知。
使樹不巨而隱,溝不長而匿,以斯示人,堯、舜猶惑。
人面色部七十有餘,頰股明潔,五色分別,隱微憂喜,皆可得察,占射之者,十不失一。
使面黝而黑醜,垢重襲而覆部,占射之者,十而失九。
夫文由語也,或淺露分別,或深迂優雅,孰為辯者?
故口言以明志,言恐滅遺,故著之文字。
文字與言同趨,何為猶當隱閉指意?
獄當嫌辜,卿決疑事,渾沌難曉,與彼分明可知,孰為良吏?
夫口論以分明為公,筆辯以荴露為通,吏文以昭察為良。
深覆典雅,指意難覩,唯賦頌耳。
經傳之文,賢聖之語,古今言殊,四方談異也。
當言事時,非務難知,使指閉隱也。
後人不曉,世相離遠,此名曰語異,不名曰材鴻。
淺文讀之難曉,名曰不巧,不名曰知明。
秦始皇讀韓非之書,嘆曰:「猶獨不得此人同時。」
其文可曉,故其事可思。
如深鴻優雅,須師乃學,投之於地,何嘆之有?
夫筆著者,欲其易曉而難為,不貴難知而易造,口論務解分而可聽,不務深迂而難睹。
孟子相賢,以眸子明瞭者;
察文,以義可曉。
8自紀:充書違詭於俗。
或難曰:「文貴夫順合眾心,不違人意,百人讀之莫譴,千人聞之莫怪。故管子曰:『言室滿室,言堂滿堂。』今殆說不與世同,故文剌於俗,不合於眾。」
荅曰:論貴是而不務華,事尚然而不高合。
論說辯然否,安得不譎常心、逆俗耳?
眾心非而不從,故喪黜其偽,而存定其真。
如當從眾、順人心者,循舊守雅,諷習而已,何辯之有?
孔子侍坐於魯哀公,公賜桃與黍,孔子先食黍而啖桃,可謂得食序矣,然左右皆掩口而笑,貫俗之日久也。
今吾實猶孔子之序食也,俗人違之,猶左右之掩口也。
善雅歌,於鄭為人悲;
禮舞,於趙為不好。
堯、舜之典,伍伯不肯觀;
孔、墨之籍,季、孟不肯讀。
寧危之計,黜於閭巷;
撥世之言,訾於品俗。
有美味於斯,俗人不嗜,狄牙甘食。
有寶玉於是,俗人投之,卞和佩服。
孰是孰非?
可信者誰?
禮俗相背,何世不然?
魯文逆祀;
,畔者五人。
蓋猶是之語,高士不舍,俗夫不好;
惑眾之書,賢者欣頌,愚者逃頓。
9自紀:充書不能純美。
或曰:口無擇言,筆無擇文。
文必麗以好,言必辯以巧。
言瞭於耳,則事味於心;
文察於目,則篇留於手。
故辯言無不聽,麗文無不寫。
今新書既在論譬,說俗為戾,又不美好,於觀不快。
蓋師曠調音,曲無不悲;
狄牙和膳,肴無澹味。
然則通人造書,文無瑕穢。
《呂氏》、《淮南》,懸於市門,觀讀之者,無訾一言。
今無二書之美,文雖眾盛,猶多譴毀。
荅曰:夫養實者不育華,調行者不飾辭。
豐草多華英,茂林多枯枝。
為文欲顯白其為,安能令文而無譴毀?
救火拯溺,義不得好;
辯論是非,言不得巧。
入澤隨龜,不暇調足;
深淵捕蛟,不暇定手。
言姦辭簡,指趨妙遠;
語甘文峭,務意淺小。
稻穀千鍾,糠皮太半;
閱錢滿億,穿決出萬。
大羹必有澹味,至寶必有瑕穢,大簡必有大好,良工必有不巧。
然則辯言必有所屈,通文猶有所黜。
言金由貴家起,文糞自賤室出。
《淮南》、《呂氏》之無累害,所由出者,家富官貴也。
夫貴、故得懸於市,富、故有千金副。
觀讀之者,惶恐畏忌,雖見乖不合,焉敢譴一字?
10自紀:充書既成,或稽合於古,不類前人。
或曰:「謂之飾文偶辭,或徑或迂,或屈或舒。
謂之論道,實事委璅,文給甘酸,諧於經不驗,集於傳不合,稽之子長不當,內之子雲不入。
文不與前相似,安得名佳好、稱工巧?」
荅曰:飾貌以彊類者失形,調辭以務似者失情。
百夫之子,不同父母,殊類而生,不必相似,各以所稟,自為佳好。
文必有與合然后稱善,是則代匠斲不傷手,然后稱工巧也。
文士之務,各有所從,或調辭以巧文,或辯偽以實事。
必謀慮有合,文辭相襲,是則五帝不異事,三王不殊業也。
美色不同面,皆佳於目;
悲音不共聲,皆快於耳。
酒醴異氣,飲之皆醉;
百穀殊味,食之皆飽。
謂文當與前合,是謂舜眉當復八采,禹目當復重瞳。
11自紀:充書文重。
或曰:文貴約而指通,言尚省而趍明。
辯士之言要而達,文人之辭寡而章。
今所作新書,出萬言,繁不省,則讀者不能盡;
篇非一,則傳者不能領。
被躁人之名,以多為不善。
語約易言,文重難得。
玉少石多,多者不為珍;
龍少魚眾,少者固為神。
荅曰:有是言也。
蓋寡言無多;
而華文無寡。
為世用者,百篇無害;
不為用者,一章無補。
如皆為用,則多者為上,少者為下。
累積千金,比於一百,孰為富者?
蓋文多勝寡,財寡愈貧。
世無一卷,吾有百篇;
人無一字,吾有萬言,孰者為賢?
今不曰所言非,而云泰多;
不曰世不好善,而云不能領,斯蓋吾書所以不得省也。
夫宅舍多,土地不得小;
戶口眾,簿籍不得少。
今失實之事多,華虛之語眾,指實定宜,辯爭之言,安得約徑?
韓非之書,一條無異,篇以十第,文以萬數。
夫形大,衣不得褊;
事眾,文不得褊。
事眾文饒,水大魚多。
帝都穀多,王市肩磨。
書雖文重,所論百種。
按古太公望,近董仲舒,傳作書篇百有餘,吾書亦纔出百,而云泰多,蓋謂所以出者微,觀讀之者不能不譴呵也。
河水沛沛,比夫眾川,孰者為大?
蟲蠒重厚,稱其出絲,孰為多者?
12自紀:充仕數不耦,而徒著書自紀。
或虧曰:所貴鴻材者,仕宦耦合,身容說納,事得功立,故為高也。
今吾子涉世落魄,仕數黜斥,材未練於事,力未盡於職,故徒幽思屬文,著記美言,何補於身?
眾多欲以何趍乎?
荅曰:材鴻莫過孔子。
孔子才不容,斥逐,伐樹,接浙,見圍,削迹,困餓陳、蔡,門徒菜色。
今吾材不逮孔子,不偶之厄,未與之等,偏可輕乎?
且達者未必知,窮者未必愚。
遇者則得,不遇失之。
故夫命厚祿善,庸人尊顯;
命薄祿惡,奇俊落魄。
必以偶合稱材量德,則夫專城食土者,材賢孔、墨。
身貴而名賤,則居潔而行墨,食千鍾之祿,無一長之德,乃可戲也。
若夫德高而名白,官卑而祿泊,非才能之過,未足以為累也。
士願與憲共廬,不慕與賜同衡;
樂與夷俱旅,不貪與蹠比迹。
高士所貴,不與俗均,故其名稱不與世同。
身與草木俱朽,聲與日月並彰,行與孔子比窮,文與楊雄為雙,吾榮之。
身通而知困,官大而德細,於彼為榮,於我為累。
偶合容說,身尊體佚,百載之後,與物俱歿,名不流於一嗣,文不遺於一札,官雖傾倉,文德不豐,非吾所臧。
德汪濊而淵懿,知滂沛而盈溢,筆瀧漉而雨集,言溶㵠而泉出,富材羡知,貴行尊志,體列於一世,名傳於千載,乃吾所謂異也。
13自紀:充細族孤門。
或啁之曰:宗祖無淑懿之基,文墨無篇籍之遺,雖著鴻麗之論,無所稟階,終不為高。
夫氣無漸而卒至曰變,物無類而妄生曰異,不常有而忽見曰妖,詭於眾而突出曰怪。
吾子何祖?
其先不載。
況未嘗履墨涂,出儒門,吐論數千萬言,宜為妖變,安得寶斯文而多賢?」
荅曰:鳥無世鳳皇,獸無種麒麟,人無祖聖賢,物無常嘉珍。
才高見屈,遭時而然。
士貴故孤興,物貴故獨產。
文孰常在有以放賢,是則澧泉有故源,而嘉禾有舊根也。
屈奇之士見,倜儻之辭生,度不與俗協,庸角不能程。
是故罕發之迹,記於牒籍;
希出之物,勒於鼎銘。
五帝不一世而起,伊、望不同家而出。
千里殊跡,百載異發。
士貴雅材而慎興,不因高據以顯達。
母驪犢騂,無害犧牲;
祖濁裔清,不牓奇人。
鯀惡禹聖,叟頑舜神。
伯牛寢疾,仲弓潔全。
顏路庸固,回傑超倫。
孔、墨祖愚,丘、翟聖賢。
楊家不通,卓有子雲;
桓氏稽可,遹出君山。
更稟於元,故能著文。
14自紀:充以元和三年徙家辟,詣楊州部丹陽、九江、廬江。
後入為治中,材小任大,職在剌割,筆札之思,歷年寢廢。
章和二年,罷州家居。
年漸七十,時可懸輿。
仕路隔絕,志窮無如。
事有否然,身有利害。
髮白齒落,日月踰邁,儔倫彌索,鮮所恃賴。
貧無供養,志不娛快。
曆數冉冉,庚辛域際,雖懼終徂,愚猶沛沛,乃作《養性》之書凡十六篇。
養氣自守,適食則酒,閉明塞聰,愛精自保,適輔服藥引導,庶冀性命可延,斯須不老。
既晚無還,垂書示後。
惟人性命,長短有期,人亦蟲物,生死一時。
年歷但記,孰使留之?
猶入黃泉,消為土灰。
上自黃、唐,下臻秦、漢而來,折衷以聖道,㭊理於通材,如衡之平,如鑑之開,幼老生死古今,罔不詳該。
命以不延,吁嘆悲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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